“联合党在中期选举的失利或将迫使他们调整一直奉行的激进民族主义政策。”——《帝国先锋报》
把天空映得火红的夕阳已经落下一段时间了。
星月的光辉淡淡地洒在青年和少女的脸上,阴影处的男人在一旁正襟危坐,借着微弱的星光阅览报纸上的细字。
“布劳恩,你的手恢复得怎么样?”
约翰·格里芬,这个金发的中年男人是维德在预备役部队接受军事训练时的教官。虽然现在他还处于排长一职,但是在编制上维德已经和他没什么关系了,这次他来达尔的目的也只是通知维德转入现役的消息。
“没有问题,格里芬少尉。”
维德在回答的同时伸出了手,虽然被刀割的地方还包着白色的绷带,但是手掌已经可以做出握笔一样的姿势。
看来两个星期已经足以让这点小伤完全痊愈了。
看着一本正经的青年努力地展示自己的能力,脸上带有些许皱纹的男人突然浅浅地笑道:“噢,现在也不是在军队里面,没有必要这么正式。”
“但是,格里芬少尉——你在两年前训练我们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
青年平静地回答了少尉,还在长着胡渣的脸上渗出一种倔强的表情。
“小家伙们,给我记好!无论是在军队还是在外面,你们都要遵守部队的纪律!以后见到我,要叫上士,懂了吗?”
维德清楚地记得这个中年的男人当时的说辞。
“呵呵,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从现在开始,叫我格里芬就好。”
多年未见,男人有些泛黄的脸上除去象征着岁月的黄斑外,也多了好几条标志着沧桑的鱼尾纹。不知道在这短短的两年里他遭遇了什么,让一个刚毅的军人变成这个样子。
我转入现役后也会这样吗?
维德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但他知道,时间会告诉他答案。
“噢?今天的国际新闻真他妈的丰富。”
突然,格里芬略带兴奋地扯开了报纸,没能改掉喜欢说粗口的习惯的他还扯上了一句国骂。
“怎么了?”
“你自己看看。”
维德把头伸过去,借着淡薄但明亮的星光清晰地看见了报纸上用硕大黑体字书写的头条。
爱德兰共和国中期选举结果:胜利属于SRP!
然后,维德的视线往下扫荡,在报纸的版底找到了一则快要把标题从文字框里挤出去的新闻:
独家报道:麦兰或将继续扩大与我国的军售协议。
“你怎么看?”
接下来,男人用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向维德问出了敏感的问题。不过这个的问法显然没有照顾到坐在旁边一脸茫然的少女。
青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地苦笑着从男人的手中接过报纸,然后递给一旁的莉赛尔。
“啊啦,联合党输了呢……所以说就算是在共和国,对精灵的歧视政策也是不得民心的吧!”
少女元气满满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这却让在一旁的维德感到有些难堪。
莉赛尔,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啊……
西边的共和国一直以来实行政党政治,这也使得其国内出现了两大党派——奉行保守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联合党(U.P.)与坚持国际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社会革命党(S.R.P.)。加之国内实行的选区制度,把共和国拖进了国内意识形态的分歧与斗争中。
如果按照惯性思维去理解的话,倾向于左翼的社会革命党似乎在外交上理应是温和的鸽派,但不幸的是,这个激进的政党一直以来都恪守着世界革命的理论。而SRP在中期选举的胜利,则预示着联合党的政策不得人心,也许共和国在今后会朝着和之前相反的方向调整其策略。
维德有些无奈地说道:“莉赛尔,你要知道,共和国控制的214万平方公里中有超过70%的土地是直接源于社会革命党的‘输出革命’的。”
“诶?是这样吗?”
少女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仿佛被告知一个惊天的秘密。
“就·是·这·样。”
格里芬一字一顿地从嘴里卡出几个单词,然后伸出大手拿回了报纸。而一旁的少女还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亮金色的瞳孔里透出无尽的茫然。
…………
和平时期的时光是过得很快的。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布劳恩。我们还要赶三点钟的军列。”
不知不觉间,泛着寒意的月色已经淌进弗兰达咖啡馆的大门,在光滑的白色地砖上洒上了一层明亮的银霜。两个男人一起从椅子上站起来,最后一次在这里向对方敬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走到柜台面前付钱。
维德最后看了一眼墙壁上清晰的黑白照片和桌面上华丽的铜色转盘式电话:内维尔·钱伯首相仍然挥舞着那张象征着一代人的和平的《黑森林协议》,信心十足地向帝国公民舒展了微笑。
但把自己从预备役转入现役的命令已经说明了一切。
“走吧,莉赛尔。”
“啊……诶?维德,等等我!”
呆呆地坐在一旁的少女似乎没有意识到二人的离去,在座位上愣了一会儿后才匆忙地提起裙子向门口跑来。
“啊啊,你们总是跑得那么快,也不等我一会儿!”
莉赛尔鼓红了白皙的面颊,好像一个正在赌气的孩子。不过当维德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抚摸时,少女却又有些害羞地垂下头,脸上呈现出一抹淡淡的绯色。
“噢,布劳恩。你们两个关系真好,看起来就像男女朋友一样。”
格里芬笑着说出了打趣的话,青年愣了一下后也跟着浅浅地笑了。
“嗯,我会像保护女朋友一样守护她的。”
“谁……谁和你是女朋友啦!”
面对嘴角微微上扬的兄长,莉赛尔显然误会了什么——以为自己被当成女友的傲娇女孩在白皙的脸上飘起了两团红霞。
“啊!啊……这个……”
而兄长回应她的,则是一个轻轻的搂抱。
维德将少女浅浅地拥入怀中,但他们的距离又不像恋人一般紧密,仿佛宴会上互行拥抱礼的宾客。
不过即便如此,维德还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少女的体温。
墨色的夏夜里泛起了些许的凉意,微风轻轻拂起少女暗紫色的裙摆,然后又让它在空中轻轻地落下,犹如不时从发光之树上掉落的木叶。
“诶……好突然,你怎么了?”
那温暖的脸颊、洁白的肌肤,如同人偶一样亭亭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正在被自己搂入怀中——
如果在这里分别的话,或许这就是和莉赛尔的最后一次相见了……
维德的心里充盈着淡淡的惆怅,但又这股怅然没能触动他的泪点。青年轻轻地放开了手,背过身说道:“莉赛尔,我要走了,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
“我知道,是到陪都去吧。”
少女轻轻地挪开了脚步,然后抬起头说道:“那在你离开之前,我能先送你到车站吗?”
维德愣了一秒,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
“我很久没见过这样的贫民窟了。”
达尔的街道并不总是宽敞干净的。荡漾着丝丝凉意的夜色下,一群衣衫褴褛的饥汉蜷缩在路旁潮湿而狭窄的小巷里,偶尔传来模糊的呻吟声。在月光和星光下泛起单一色调的各种轻武器,向每一个经过这里的人传达着危险的气息。
维德知道,即使是在民间,猎枪乃至手动步枪这样的军制武器也广泛地存在着,贫民窟里偶尔的持刀抢劫只不过是家常便饭,不过偶尔也有帮派火拼这样的大规模冲突作为调剂。
只不过,一直在陪都郊区和军营里生活的维德在亲眼看到这些地方时,还是感到了些许的惊讶。
“噢,你是不是在陪都呆得太久了,布劳恩?”格里芬一脸淡然地说道,仿佛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的贫民都是脚下的蚂蚁,“呵呵,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弱肉强食。那些没有足够才能的人只能被淘汰在这种地方。”
维德一边不自在地听着少尉的话,一边把视线向远处投去。几个蓬头垢面的小孩还在用面黄肌瘦的身体麻木地敲击着空荡的铁碗,缩在水泥墙底的他们和头顶上征兵宣传画里的伟岸士兵形成了鲜明但令人痛心的对比。
过了这么多年,帝国还是没有变啊。
维德心里暗自感慨道,同时把目光转向了前方——他实在不忍心目睹这样的惨象。
接着,他清楚地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枪响,还有一声高亢而细微,如蚊子一般的惨叫。
“唔唔……也许只是哪个家伙的枪走火打伤了人吧?你知道,贫民窟里的枪质量都不怎么样呢。”
少女望着深邃而黑暗的巷道,默默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不过维德听得出来,她的话里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安慰。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青年默然望向天空,黄白色的脸颊感受着平原城市特有的晚风,仿佛一把细细的刷子在轻轻地拂拭着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热的皮肤。
“嗯嗯,说起来,这里离列车站也不远了呢——你看,远处的天上还挂着防空气球呢。”
维德放眼看去,大约数公里外的天空中漂浮着一个个水滴状的灰色防空气球,尾部三片相互垂直的尾翼在夜空和城防炮台的陪衬下清晰可见。
…………
“噢,布劳恩,我们到了。”
身材魁梧的男人在站台上第一块瓷砖上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身看向跟在身后的两人。
“终于……到了呢。”
或许是接近半小时的快速行走让少女感到了疲惫,她停下脚步时还喘着气。
“又到了达尔车站……这是我第几次来这里了。”维德看着站台两旁矗立着的已经有些年头的发光之树,情不自禁地感慨道。
不过,维德也很快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现在是他和莉赛尔相处的最后时间了。
三人身边整齐地走过了不少由正规步兵组成的队伍,他们端着镗亮的各式枪支在宽阔的站台上穿行,整齐的脚步似乎在默默地宣誓着他们作为军人的威严。
维德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转身看向那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少女。
在微风中飘动着的粟色长发下,是一副姣好而白皙的脸庞,一双明亮的金色眸子被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不深不浅的眼眶里。因为疲惫而微微泛红的双颊间,还在荡漾着勉强但蕴含着进取与努力的笑容。
带着金色镶边的紫色衬衫透着几分优雅的贵气;黑色的内衬和衣服上的白色扣子则交相辉映地勾勒出介于娇小和成熟的身体,也完美地衬托出她天生的白皙肌肤。
柔和的晚风在扬起粟色长发的同时也轻轻地卷起了她的裙摆,那双形态完美大腿有些僵直地挺着,似乎它们的主人还没有从疲劳中恢复过来。
一切都是那么的有实感,维德清楚地知道这是现实,不是在一天前做的美梦——这一刻,终于来了。
维德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喘够了气,把眼神从地面转向前方。
可是当少女的目光刚刚触及到熟悉的青年时,便像同极的磁铁相遇一般迅速地弹开了。她忸怩着自己不自然的眼神,怎么也无法正视眼前的青年。
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维德默默地注视着少女,用视线安静地触摸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想要在自己离开之前尽可能多地在脑海里留下回忆。
端立在风中的莉赛尔也没有说话,她默言着接受了来自青年的视线,仿佛在沐浴温暖而和煦的艳阳——尽管现在是夏夜。
此时无声胜有声。
夜下,晚风中,两个人静站在列车的月台前相互凝望。一边的军人们踏着整齐的脚步从他们的身旁穿过,而站在一旁的金发男人则无声地看着他们,在心中为他们献上了属于自己的祝福。
“就要走了呢。”
少女率先打破了沉静,淡淡地解释了青年未来的行动。
“是啊,就要走了。”
青年感到有些迷茫,他仿佛感觉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当维德·布劳恩真正面对这一刻的时候,他的心还是显得有些慌乱。
“要记得早点回来呢。”
“嗯,我会的。”
似乎少女也慌了,她不知道该怎样来延续这场即将迎来结束的对话。
棕色头发的青年默默地转过身,把目光落在了金发男人的身上。
“是时候走了。”
“嗯,我知道。”
直到此时此刻,维德才意识到这一周的和平时光是多么的宝贵,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现在自己退缩,除了给莉赛尔和国家带去麻烦外不会有任何收获。
如果人类真的要选择战争,那纵使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亲手把这个地狱一般的世界从战争的泥潭里拉出来。
“这个时代的重大问题不是演说和协议所能解决的——只有铁和血才能解决。”
…………
由普通客车改装而来的军列坐着很舒服,但它因老化而过于坚硬的减震机械弹簧仍让维德感到了些许颠簸。
他轻轻地抬起头,整个车厢内只有他和格里芬两个乘客。小桌上装饰用的铃兰花朵毫无生气地耸拉下来,因颠簸而微微晃动着。
但愿这只是一场常规的训练——即使他知道在暗地里战争已经开始,但他还是想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任务,而不是战争。
白色的鸽群从天空中掠过,背着黎明的阳光和麦田间高耸的电线勾勒出了一副乡村的剪影。凌晨四点,已经有辛勤的农民开始下田工作了,拿着镰刀和锄头的他们仿佛被圈养在田野里的动物,为了生存而默默地拼搏着——想当年,维德自己也是这样。
青年轻轻叹了一口气。
十二年前,自己第一次扛起父亲的锄头下田劳作,而他把读书的机会留给了更有能力的妹妹。他还记得二人分别时的场景:在田里带着草帽的青年笑着面对一个女孩,而这位穿着白色衣裙、眼里盈满了泪水的少女就是自己的妹妹——除了泪水、时间和场地之外,这一切都与一个多小时前的离别十分相似。
当然,农民的生活对他来说并不漫长,每天在田间和家里的两点一线式生活时光犹如白驹过隙。维德也通过自学的方式掌握了晦涩的精灵文字,一直通过电报或书信与莉赛尔交流。
接着,他收到了来自帝国的征兵令,成为了一名光荣的预备役士兵——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然后,他就遇到了眼前的男人:约翰·格里芬。
金发的男人正坐在自己对面,深邃的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农田风景。不时有风从各处吹过,刮起了他脸上稀疏的胡渣。
青年记得自己在五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军人,一个合格的教官。
“都他妈给我站直了!特别是你,呆瓜!”
当时的上士狠狠地拍了拍青年的后背,而他的话语让维德感到十分不甘。
“报告教官!”维德大声地喊出了自己的心声。
“什么破事?快说!”
“我不是呆瓜!”
维德几乎是吼着说出了这句话。而上士也喊着回答了他。
“他妈的,说你是你就是!给我乖乖站好了,把小腹收起来,这是命令!”
“是!”
令维德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是,这样看起来有些愚蠢的对话真正地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而且还是自己主动挑起的。
说不定我真的是个呆瓜呢。
维德发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没来由地笑了一下。而金发的男人则用一种奇特的目光回应了这个棕色头发的青年。
“噢,你怎么了?难道是脑子里突然发春梦了?”
维德笑着答道:“我只是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中午而已,那时我还大声地叫你‘教官’。”
“嘿,等我们到了部队,你就得叫我‘长官’了。”
格里芬轻描淡写地说着,却抑制不住脸上浮现的苦笑。
“说起来,这两年你是怎么了?我记得以前你挺喜欢使力气的,好像在训练的时候一拳打飞过一个不听话的胖子。”
“呵呵,我倒想问你怎么了,我可不记得你是这么喜欢听别人的故事的人。”
格里芬故意挤出一个冷冷的笑,仿佛在试图证明他有多冷酷似的。
“这两年啊……发生的事情太多啦,就先从安妮讲起吧。”
然后,维德就静静地听格里芬讲述自己的故事,一段短暂的故事。
“在你们新兵训练结束之后,我也转入了预备役。然后我就仗着家里有点钱,想去帝国赌场捞上一笔——结果自然是令人满意的,那些皇室贵族们送了我足足一百万杜卡特。”
维德知道这一百万杜卡特的分量。它即使放到现在也可以在地价飞涨的皇都中心区买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若是在水平较次的陪都,甚至可以在市中心造一座别墅。
“然后我就在艾尔公爵的宴会上认识了安妮,一个放到现在来看也是年轻漂亮的女孩。我们两个在特里克的贵族郊区买了一套房子定居下来,然后又租了一个农场,购置了共和国用得很多的那种大型农机,想借此在皇都定居下来,打入上层的贵族社会,平安地度过一生。”
话音刚落,维德就看见男人的眼角似乎有些湿润,粗糙的皱纹间布满了莫名的水珠。
“但是,就是因为那个该死的皇帝,路易·法瑞亚!”
男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几乎把插着铃兰的花瓶震倒。
“在一次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去的皇室宴会期间,我被那些该死的卫兵生硬地拽了出去,而安妮还留在里面。当我听到里面传来安妮的喊叫,问护卫队长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居然说:‘你知道的。’”
“我他妈当然知道,然后在我问他谁干了这件事的时候,他说:‘对不起,我不能说。’”
发泄完情感的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轻哼着苦笑了一声。
“呵呵,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安妮了。而她的事被帝国警察定性为‘人口失踪’,还给我送来了一大条男用的金色项链,说是皇帝给予我的恩惠与安慰。我他妈当然不服,便跑到皇帝面前和他挑明这件事情。没想到那个两百多岁的老流氓居然把我逮捕了,还没收了我的家产,把我打进监牢里去。”
此刻,不仅仅是泄气的男人,连听他说话的青年都被话语感染了。深受触动的维德止不住发疯似的跳动着的心脏,更没法抑制词句间带给他的窒息般的感觉。
青年金色的眼瞳不断地收缩着,就像颧骨下不断跳动的面部肌肉一样。
维德所深爱的祖国是一个宽泛的概念,但被称为“神之子”的皇帝确实一个真实存在的个体。他怎么也没有办法相信,一个这样的家伙居然能领导伟大的国家,而自己之前甚至一直听信报纸的话,把他视作一个体恤民意的开明君主,他驾崩的时候维德还真心诚意地在国旗前为他默哀了一分钟。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自己真是可笑。
窗外的阵风吹拂到二人的脸上,轻轻撩起维德有些蓬松的棕色头发时也吹拂在男人成熟而沧桑的脸上,一点点地拭去淌在他眼角的温热液滴。
“不过,事情也不都是那么坏。”
忽然,格里芬浅浅地笑了,仿佛小说里计谋得逞的恶人。
“过一年后,那个家伙得梅毒死了——幸好我没和那个女人上过床。而当时那个护卫队队长在事后还好心地和我说了另一个消息:安妮是一个半精灵。”
金发的男人把话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脸上还残留着带有邪意的坏笑。
话到这里,维德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评价安妮这个女孩了。
半精灵,人类和精灵之间的禁忌产物。由于不知名的原因,半精灵是多为女性,而且大多是可爱动人的美女的群体。而又因为物种之间的生殖隔离则导致他们没有办法进一步繁衍后代,除麦兰皇国以外的人类国家甚至根本不接受他们的存在,所以出身半精灵的女孩们大多数来到了法瑞亚帝国——也有的留在麦兰岛——而她们的工作也大都是在城市里最为隐晦的灰色地带,或者说红灯区进行的。
安妮是一个半精灵,这句话几乎可以用在任何从事性工作的女性身上。一个群体的名称就这样被运用到了令人不齿的黑话上。维德想着也是觉得讽刺。
“呵呵,说起来我也是幸运,虽然丢掉家产,但命却保住了。既没染上梅毒,也没被监狱里的家伙们整死——这他妈还得多亏那个漂亮的小**,她在皇帝死后还不忘来看望我,给同样沦落在监狱的兄弟们享享福。然后,垃圾皇帝死后三个月我就出狱了,在新皇帝的接见下混上一个排长。再然后——就是现在了。”
格里芬轻轻地拍着桌子,口中淡然地道出了故事的结尾。
这不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故事,但它深深地触动了一直相信着祖国的青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国家的代表——皇帝,已经背叛了自己。但维德知道,作为军人的自己不能背叛国家——特别是在这个临近战争的时刻,国家的代表不再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而将是整个精灵种族。
因为他们面临的敌人是来势汹汹的人类。
青年一边想着,眼神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地平线的尽头。新一天的黎明已经划破天边,苍穹开始显露出蛋白色。
前方的路仍然漫长,也许世界如这辆列车一样正步入黑暗的过道。但维德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拼搏,就能看见美丽的风雨后的彩虹。
…………
一星期后。
凄厉的防空警报声划破达尔市区天空的时候,莉赛尔还在家里试穿前天刚买的裙子。她慌忙地换好衣服,再把公寓的窗帘拉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投向天空,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惊诧与恐惧的表情。
战争,最终还是来了。
漫天的伞兵拖曳着巨大的降落伞从天而降,无数蝙蝠一样的战机在天上趾高气昂地游弋在帝国领土的上空,用炸弹和机炮收割着精灵们的生命。
现在该怎么办?
少女已经来不及为自己没有提前撤出这座城市而后悔了,她亲眼看见帝国士兵在公寓楼下的街道布置了由沙包等简易掩体构筑的防线,而这条脆弱的防线上的帝国士兵在抵抗了不到十分钟后便被共和国伞兵们撕碎。
装着消音器的突击步枪不断发出蜂鸣一般地尖锐爆鸣,接连地英勇冲上来替守防线的战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或许是他们手中的手动步枪过于呆笨,少女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伞兵由于帝国军队的反击而倒下。
现在该怎么办?
少女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这个问题,但轰隆的炮火无数次地打断了她的思考,她也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当莉赛尔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将白色的新裙捏出折痕时,她已经看见不下一百名士兵在这个疯狂的角落倒下。
空气中弥散着铁锈和硝烟混杂的气味,到处都能见到穿着蓝灰色作战服的伞兵围追守护国家的帝国军队的景象。
太可怕了……城市在一瞬间仿佛变成了地狱……
少女无助地蜷缩在墙角,粟色的长发干瘪似的垂在地上。而她原本可爱的脸早已挂满忧虑与恐惧,金色的眼瞳缩成了一个不断抖动着的小点。
“区域清除!”
“这里是M14,我们已经肃清安特尔小区的敌军!重复,M14已经肃清安特尔小区……”
接下来,她就清楚地听见了用人类的爱德兰语发出的军事口令。
…………
“给我弹药,格里芬!”
“省着点,我他妈的只剩一个了!”
而在同一片天空下,两个男人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在艾尔萨斯帝国省的兵站沙哈尔被一群共和国伞兵袭击了。即使单从他们蓝灰色的作战服和厚重头盔上的黑带来看,这群伞兵也绝对不是一群容易对付的家伙。
游骑兵,维德在军报上无数次地看见过这支共和国部队的名字,却没想到在今天真刀真枪地和他们碰上。
“别他妈管左边那个瘦子,打右边那个!”
“哪个!”
第一次接战的青年慌了,即使他的手握着制式的PV-11手动步枪,他还是打心底就对致命的子弹感到恐惧。
我、我真的能战斗吗?
青年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机械瞄准具的准心也在远处的黑色人影间止不住地浮动,根本不能像训练时一般正对着目标。
除此之外,维德还惶恐地发现纵使敌人只有五个游骑兵,但他们手中的步枪却拥有己方至少二十五个人的火力。更糟糕的是,包括自己在内,站在沙堆里的都是些预备役的新兵。
金发的男人似乎发现了维德和周围新兵的不对劲,他把手榴弹从青年的胸前硬生生地扯下来,然后用力把他推到阵地的一边。
“这里已经守不住了,你们他妈的赶紧滚!”
男人嘶吼出的话语间,维德又亲眼看见两个士兵的脖子被7.93mm子弹炸开鲜红的血花。
维德不怕血和杀人,但二人的倒下让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不知何时就会死于枪口下的恐惧——一种仿佛掐住这个青年脖子的,令人窒息一般的恐惧。
“布劳恩,你这呆瓜还愣在这里干什么!”格里芬一边持着冲锋枪对远处扫射一边说道,“我用少尉的权限命令你,立刻撤退!”
“可是,你怎么办?格里芬少尉……”
巨大的爆炸声打断了他的喊话,冲击波几乎把维德整个人掀翻在地。当灰头土脸的青年从剧痛中恢复过来时,模糊的视线中再一次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身影。
时间仿佛静止了。维德的耳边回荡着刺耳难散的尖锐耳鸣,而青年此刻在眼睁睁地看着格里芬拿着手中的手动步枪,用标准的跪坐姿势持枪射击,然后机械地重复着上膛和拉栓的动作。
“啊!他妈的,你们快走!”
在男人艰难地朝维德挥手的时候,一枚子弹狠狠地扎进他的膝盖,但脚下只是简单地滑一下的他很快又恢复了姿势,对前方的敌人扣下扳机。
“布劳恩,我们不可能一起回去了。你得赶紧走!”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雨天,当时的自己就和现在一样,看着同伴被残忍的杀害,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
现在的自己明明手中握有武器,也只能像这样干巴巴地、无能为力地看着!
青年的眼睛里溢满了不屈和愤怒,但这种复杂的感情在下一刻又转化成一种更加神圣的情感——
从地上爬起来的维德转头看去,模糊的视线中,格里芬甩下了挂着弹仓的手动步枪,然后从腰间掏出自卫用的小型手枪。
“去死吧,你们这些垃圾!”
手枪的9mm子弹接连从枪口火焰中飞出,但都无一例外地砸在了地上和远处的掩体墙边。至于躲在更远处的敌人,那根本不是这种自卫武器能够到的了。
“下士,我们得赶紧离开!”
维德被一名步兵搀扶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向了百米开外的军列。
然后青年就眼睁睁地看着以前的教官扔下了手枪,从身上拉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啊啊啊啊!”
男人像狮子一般地嘶吼着站起来,朝前方迈出了沉重的脚步。
但在他举起匕首努力站起来的一瞬间,金发男人的后脑勺便炸开了一朵猩红的血花,然后整个人便沉沉地僵倒在地上。
烈日之下,男人的尸体上,还残留着悲壮的笑容和满怀怒火的眼神。
约翰·格里芬,一个忠诚的战士,维德·布劳恩曾经的教官,此刻,也终于战死在了帝国的沙场上。
“约翰·格里芬!”
枪炮声还在继续,但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仿佛突破了物理的界限,贯穿了古老精灵帝国的天际。
那是普通的士兵对战友的呼唤。
…………
“致所有在此区域的法瑞亚精灵!达尔已经陷落,停止你们毫无意义的抵抗并交出武器!共和国武装部队不会伤害你们……”
战斗已经持续了五个小时。
激烈的交火声音已经沉寂下来,在公寓里的莉赛尔只能偶尔听到零星的枪声、嘶吼声,还有共和国的战车广播里传来的有些稚嫩的女声。
在这五个小时里,她亲眼目睹了贫民区里的黑帮和帝国军队并肩作战,抗击入侵者的景象——尽管他们的抵抗不到半小时便土崩瓦解,但这也切实地让她看到了人民的决心。
不过少女明白,她自己是没有那样的决心的。
她不是军人,没有为国捐躯的义务;她知道自己甚至在思想上就不认同这个国家,一直抵制着精灵帝国所实行的落后而腐朽的君主制度。
少女整理好自己的服装,穿上对她来说显得过于简陋的白色布鞋,然后看了一眼这个凌乱但熟悉的公寓。
“再见。”
然后她便轻轻地握开门把,脚步迈向了通往未知的阶梯。
她知道共和国已经发布了集合令,也清楚违抗命令的下场,更明白这集合令背后的意义。精于历史的少女早已在脑子里深深地印下了爱德兰集中营的惨象。
但她也知道,现在的她没有选择的权利。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听令。
十分钟后,莉赛尔在城市中心的公园里停下了脚步。
凝重的天空下,荷枪实弹的共和国步兵已经守在公园的正门前面,监视着抱头进入的投降的精灵们。
莉赛尔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同学们也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个可悲的门前,和自己一样在突击步枪的枪口下抱着头走进了这座死气沉沉的公园。
而在少女进门的一瞬间,她的左臂和其他人一样就被硬生生地刻上了一串字符。
E-2930
此时此刻的她尚不知道这串字符的含义。她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同班同学们规矩地站成一排,然后被一群士兵强行地扯成两队。
男生较多的一队被拉到了别的地方去;而另外一队里剩下的都是些看起来脆弱的女孩子和柔弱的男孩,**着身体的他们他们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在风中瑟瑟发抖。
然后,莉赛尔就亲眼看到了一排士兵用步枪指着他们,整齐地扣下扳机。
然后,一排脆弱的尸体便整齐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触目惊心。
接着,一个盘着金发的女兵转着钥匙朝她走来,手里还拿着一把黑色的手枪。
“噢,你看起来既幸运,又漂亮。”
女人一边轻抚着少女的脸,用粗糙的战术手套擦拭着少女光滑的皮肤,一边用有些蹩脚的精灵语笑着对少女说道。
“我们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当我们的特别队员。而你的任务,就是给那些家伙的脑袋补上一枪,然后帮我们把这些尸体丢出去。而这样我们至少可以保证你在未来的三个星期里好好地活着,好吗?”
十分具有诱惑力的提议。
生存……莉赛尔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努力地活下去,才有通向未来的希望。
“是的,我……接受。”
少女颤抖着手,从女人手中接过了枪。与此同时,她也意识到此刻有无数支突击步枪在背后正指着自己的脑袋。
“对不起,安洁莉卡;对不起,薇恩……”
低吟的话语中,她的眼里淌出了热泪,用止不住地抖动着的手给这支手枪上膛,然后走到一具还似乎还残留着体温的尸体前。
在开枪之前,少女清楚地看到她指着的“尸体”和自己一样流下了晶莹的泪水,但嘴角边却浮现了幸福的笑脸。
枪声响起。
然后一切都归于沉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硝烟和战云笼罩的天空,冲天流火一般的炮弹,淌着鲜红血液的河。
还有那被战火摧残得支离破碎的足音,连同昔日的同窗情谊与欢声笑语一起化作尸骸堆积的沙场。
在这个疯狂而残酷的世界中,泪比血还要滚烫。
…………
同一时刻,战线西侧的天空上密布着黑压压的雷雨云,不时还有霹雳的闪电划过天边,带来一阵不亚于任何炮火声的雷鸣。
“一个完美的计划,艾莉卡。”
中年男人放下了手中的军事地图,然后把目光投向站在高地上的少女。
披着淡金色头发的娇小身躯轻轻转身,人偶一般精致但无神的面孔与怀着坏笑的中年人的脸正对。
“噢哈,我说错了。从现在开始,我应该叫你‘艾莉卡同志’了,对吧?”男人一边轻哼着库尔特威勒的《装甲兵进行曲》。
“你还记得社会革命党的理念吗,斐迪南……同志?”
少女稍微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把语气调整成了一如既往的坚定。
“当然。”
男人停止轻松哼唱的同时,眼神似乎也变得坚毅了。
“消灭封建和资本制度;联合并极大地发展全世界的社会生产力;为解放全人类的理想而奋斗。”
“为解放全人类的理想而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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